作家现在时·鲁敏
今晚的专题聚焦于70后作家鲁敏,分享《小说月报》2015年第10期“作家现在时”访谈,并推介2016年6期选载的鲁敏短篇新作《拥抱》。在创作谈《钉子与包袱》中,鲁敏巧妙地把小说比喻为挂在“主题”这个钉子上的包袱:
文学之魅的奥秘同样在于“取景”。这个取景器是你所独有的,不同于别人的眼睛,也不同于先进的放大器,并且要胜出新闻、社论、电视剧或微博、微信,它核心部分所认领所介入的,正是肉眼所不及的、工具所不及的非物质部分。我相信每一位写作者都持有一个秘密的“取景器”在虚构或非虚构,在对世界进行剥离与萃取,这一取景器的层次、远近、构图、核心焦点、曝光参照、光圈系数,正是一个作家的眼光与气象所在,并最终生成和决定了他最终编织出的那只包袱将以什么样的结构、比例、内容、质地,去悬挂到那些完全公开的、几乎是透明的钉子上去。
鲁敏,1973年生于江苏东台。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,著有长篇小说《六人晚餐》,小说集《小流放》《九种忧伤》《墙上的父亲》《纸醉》《取景器》《离歌》《惹尘埃》《伴宴》等。曾获鲁迅文学奖、庄重文文学奖、人民文学奖、中国作家奖、中国小说双年奖、郁达夫小说奖及《小说月报》百花奖原创新人奖等,入选《人民文学》“娇子·未来大家Top20”、《联合文学》“华文小说界20under40”等。作品被译为德、法、日、韩、俄、英、意、西班牙、阿拉伯等多种文字。现居南京,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
作家现在时·鲁敏
Q:小说月报 A:鲁敏
Q:在您读过的文学作品中,最喜爱的主人公是哪一位?
A:“最”谈不上,是相对的。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里的阿里萨先生。这是马尔克斯摘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推出的作品,他“令人意外”地选择了爱情这个主题,写得如此的衰老、沧桑、放荡,却又雪白无尘、忠贞不二。陪伴终身的这一爱情,决定了男主公阿里萨先生对待生活、经历、身体的方式,他耐心、智慧、自尊,比较接近我的理想。
Q:请您描述一下手头刚刚完成或正在进行的作品。
A:在写一个长篇,《六人晚餐》之后的新长篇。二十五万字的初稿已经写完,还有大量工作要做,需要长时间修改。就这样慢慢走吧,像是通往一个从未有过访客的古禅寺。这种心情,焦苦、渴盼、不安,同时也充满孤独者的隐秘希望。
Q:您是否有固定的私人写作习惯?
A:以前不大讲究,这些年开始有“毛病”了。一杯热乎乎的红茶是必须的,然后会在电脑里循环播放固定的曲子。要么是节奏很强的摇滚,要么是特别“静”和“朴”的,比如久石让的配乐或是尺八曲等。因为听得太熟,这些曲子就自动形成了一个钟形罩,妥当地把我给罩在里头,透气、舒服,可是外面的人、外面的情绪都进不来。我只跟小说待在一起。
Q:除了写作之外,您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?
A:舞蹈或运动,类似的与身体相关的才华。能够训练、挖掘和展现出身体的能量,并以此来表达对生命对外界的感受。这么些年,阅读与写作都很静,总是跟头脑和精神有关。可能是出于一种心理上的弥补,一直很向往这种即时、爆发、及物的能力。
Q:您小说创作的动力或者灵感来源于哪里?
A:乐观和夸张一点说,万物都是灵感。比如跑到中山植物园,看到四个人,三女一男,有老有少,坐在一株香气扑鼻的桂花树下打牌,我远远看了一眼,呀,这情形就应当是一篇世相小说。再比如,初春时节,丑陋老根上发出新芽,我绕着它反复地看,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写出这种日常但强大的生命感。把灵感变为作品,需要一个发酵、变态、走样的过程,有时要听从灵感的控制和奴役,有时候得抛开它、冷落它,用理智、技术去跟它唱反调。老根发芽,等写出来,可能已是层林秋籁了。
——《小说月报》2015年第10期封二专栏
我以虚妄为业
文│鲁敏
1. 我与我的小说之间,有一条宽大的、波涛汹涌的河,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河的这一边,而另外一边,是两百万被我排列组合过的汉字,如一排静默而密集的树林。写了十几年,偶尔也会想到,大河这一边的我,与大河那一边的树林,之间的连接点是什么?直接或曲折的关系是什么?
有一个说法,人之所以成为某人,跟他吃过的食物、读过的书、交往过的人有关。这个说法最容易被推广至艺术领域:一个写作者的童年、家庭、学识教养、山水地域、所处阶层、所经之事等等,总而言之,作家所拥有的那些往事,就是艺术准备上的一个腌制过程,生姜啊、烈酒啊、粗盐啊、陈醋啊等等,一天天地沤着、闷着,这种腌制最终把作家的血液调和成了某种特别的质地,从这个血液里所流淌出来的作品,必然的就带有这个作家所独有的态度、风格与倾向,就成为了大河对面的那一排树林。
也许吧。但一定不仅仅是这些,不是一加二等于三。还有另一些不可辨析的元素,比如写作者所未曾经历、所渴求或力图背叛的那些东西:负一加负二等于正三。就我个人的体验而言,就有这样的“正三”,才是写作更凶猛的源头,带着自我的弥补与纵容,发出陌生的呼啸——最终,胆小鬼反而擅长邪恶美学,刻板之人,会爆发诡异的狂想。大作家里头,卡夫卡、舒尔茨都是这样,包括村上春树等等。这个名单可以开列很多。所以我总是认为,与写作相匹配的情绪装备,是焦苦、饥饿乃至贪婪。我无法想象一个已经获得宗教般宁静的写作者。
当然,所经历的与所匮乏的,这两个连接点并无矛盾,而是并行、博弈式合作的,像左右两条腿,交织穿插出一种无伴侣的、仅属于写作者的骄傲舞步。这支独舞的基调就是对抗:对抗记忆浑浊的旧时之我,对抗起伏不定的行进之我,对抗狂妄野心中无法抵达的将来之我。这一对抗,陪伴终身。
话说回来,作家与作品的关系,其实也是一个虚设之题,并不值得去进行逻辑式的科学探究。文学的脾气,偏就是反理性、反科学的。写作者与对面那几百万的汉字丛林,终究会隔着一条不知所起亦不知所往、可能断流亦可能泛滥的大河。
2. 想说一下局限性。生而局限,有如胎记,这没什么不对、也无可避免。但具体到写作中,作家的局限却如陶器宝物上的裂痕,总会一下子令观者有所注意、并影响到其存在与流传的价值。低级的局限会使整部作品瞬间破裂、一文不值;因势利导的局限却又有某种积极的可能,甚至成为哥窑的“冰裂纹”、“金丝铁线”。
写作这么些年,回想我曾经或正在发生的各种焦虑,那些昼伏夜出、如剑高悬的焦虑,究其实,都与写作中的那些“裂痕”有关。这些破绽可能别人看不见,或看见了没有吭声,或吭声得比较宛转,但随便怎样,作为一个造器之人,心里是有自知的,每一阶段,每一作品,其格局、气象,包括语言、节奏、形式,方方面面的毛病,如镜中影像纤毫毕现。这就跟病人自知病症是一样的心境:一方面深感无力,企图绕开它,装着没这回事;另一方面也会平生蛮劲,迎头而上,跟它打架,尝试变通,直至使之成为一个特质,像一面补缀过的旗帜,无畏地飘扬起来。
话说得再漂亮也没用,最终还是得回到活儿本身。埋头苦干吧,并且像背着行李包裹似的,与局限性相依为命,它是最值得重视的敌人和最长久的战友,使写作者不致懈怠,亦永无宁日。
3. 但另有些不满仍是像缠绵的阴雨天一样时不时光临——这阴雨不是对文学本身,而是落在文学之外。文学的核心是结实的、从无动摇,但其生发过程总有太多的华丽干扰素:传统审美的腐朽惯性、现代性的虚假口号、消费风尚对文学母本的扭曲与拉拢等等,文学已经像别的行业一样精明且肥胖多脂了,浑身上下的口袋都塞得满满的,它看上去太中产太优裕了,时常会被恶趣味、热点话题、世俗规则所绑架,保持某种镜头前的假态与繁荣。“要好”的追求太过迫切,以至常常忽视文本本身的发育与健美,人们被言外之意、母题呈现、人性解剖这些玩意给绑架了,给戴上高帽子了,一层又一层的高帽子被好心好意地按在小说的头上,并被纷纷指认着:看,多么光泽但艰难的公共情操、多么沉痛的揭示,对肮脏人性的正义性审判……可惜的,也悲哀的。内心深处,我仍然像置身旧石器时代一样迷信着文本的纯粹性,它真不该被那么多“外部的正当的肮脏”所侵扰和伤害。
好在阅读仍是可以依靠的一部分,像坏年份里的维生素一样,维持着小心翼翼的供给。尽管这个读物与那个读物,跟我们视线的其它东西一样,低级与高级真是差得太多。幸之,总有很棒的作品,异光熠熠、充满新鲜格局,让人深感有同道如此、有好货色如此,一切的怀疑都是胆怯和愚蠢的。所要做的仅仅就是继续,继续,再继续,保持好奇与贪馋之心。
4. 还有,“时代性”对写作者的压迫。
这压迫是非常具体、无孔不入的。你可以在一百个场合里听到这样的调子:目下这个时代很惊人的、了不起的,处处叫人拍案称奇。这火热之时局,浑浊之世相,像拿枪在逼着我们去写,前一秒钟喷吐出的二氧化碳,后一秒钟应当就当作惊人的发现吞咽下去、并酝酿成所谓的灵感……固然,文学有“寄生”的癖性,纯净的土壤颗粒无收,菌团活跃、爬着各种昆虫、埋藏着腐烂物的大地,反会有着肥硕的果实。我都同意。可是我常常又想,这种“时代之巅”的感觉,可能前面以及后面的每一代人都会作如是观,三十年代不是吗?五十年代不是吗?八十年代不是吗?再过五十年不是吗?——打个混乱的、倒置的比方,就像养狗者,个个儿的都觉得自己家的狗是天底下最机灵最富创造力的。不要被这只狗所迷惑了,不要当那个气喘吁吁的追赶者。文学又不是时装大师。反正,我算不上是一个好的收割者,很多时候是深秋里缩着脖子的那个人,目睹激荡的生活如同狂风中快速翻飞的纸片,令我心悸且叹息。我想反抗和挣脱这种压迫——可否迟钝一点?做个求败之徒,不比时髦,不比快速反应。让我拉在后面,让我等待灰尘落下,让我等待草木枯萎的冬季。
5. 关于我的小说本身,其实并无什么特别的要说。有些体例,我就是使不了力气,可能是内心里本就有些淡然。比如,日记,从小学三年级到现在,我一直写,跟睡前刷牙一样,除非大病,基本没有中断,以一种实用的做家务般的态度在写,干巴巴的,全无文采,简直自己都不忍卒读。而一本正经谈小说,我也不太热心。小说本身便是虚妄——自然,这虚妄很可倚靠,它自成一体,别有洞天,深广而奇崛。我喜欢的。但要就这个虚妄之事再加以自我阐述、甚至还像解读说明书一样弄得头头是道,我总觉得有违职业趣味。虽然我也不得不写过许多次,但每次都觉得有些尴尬,不自然。
说到底,作家是一种职业,可是这行当又略有不同。跟面包师与面包、编程员与电脑、厨师与调料的关系不一样,作家与写作的关系,好得能上天堂,坏得也能下地狱,以致去发疯,去离亲叛众,去反国家反民族反人伦,直至去死——我很珍重这一听上去有些离奇的耸人听闻的关系。
电影《逃离德黑兰》中有一句台词,大意是:“我这工作,就像矿工,即使回家之后,仍然无法洗净全身的黑。”写作这差事,也差不多,别人工作的时候,我也开始工作,但看上去像在休息,发呆、喝茶、打一点字。别人休息的时候,我也开始休息,但看上去还是像在工作,仍然是发呆、喝茶、甚至还删掉此前所写的字。这不是讲俏皮话。就是这样,永远没有彻底的放松与休息,大脑深处的某个地方,总是思虑沉沉、不得开颜,好像那里有一个野心勃勃但终身被囚的武士。
鲁敏:我想收藏“人”,人的伤疤,人的灵魂,人的失足,人的攀升│《隐居图》创作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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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小说月报》2016年第6期,2016年6月1日出刊,总第438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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